艺术人生李可染:我眼中的艺术巨匠与慈爱父亲

在父亲的童年时光里,家乡徐州流传着一种充满浓郁乡土风情的地方戏曲——“拉魂腔”,它深受平民百姓的喜爱,演绎的尽是人间悲欢离合的动人故事。

那哀婉动人的乡土唱腔,宛如泣诉,深深触动着人心,其艺术感染力强烈到足以撼动灵魂,为父亲的心灵镌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。

1954年,当父亲前往江南进行写生之旅时,他提出了“可贵者在于胆识”“所要者乃为灵魂”的艺术见解。这里的“魂”,正是源自他儿时记忆中的“拉魂腔”,它代表着艺术中蕴含的情感与精髓,是艺术表现最为本质的核心所在。

父亲连续多日沉浸于观赏“拉魂腔”的演出,他的热情与专注不仅感染了周围的观众,也引起了一位老者的注意。老者对父亲这份难得的执着感到惊讶,便主动邀请他进屋,让他能更近距离地观摩与学习这门艺术。

在老者家中,钱老先生发现了父亲在绘画上的非凡天赋。为了鼓励这位年轻的心灵,钱老先生特意赠予他一幅珍贵的画作,并在画上亲笔题写了一首律诗,以表赞赏与期许:

“童年能弄墨,灵敏世应稀。汝自鹏搏上,余惭鹢退飞。”

这幅画作与题诗,如同一把钥匙,为父亲打开了中国画这一广阔天地的大门。这份偶然的机缘,不仅源自于父亲对中国书画艺术的深厚迷恋与向往,更得益于钱食芝先生对这位陌生孩童所展现出的慈爱与关怀。

这段经历,如同一颗种子,深深植根于父亲的心中,随着时间的推移,它逐渐生根发芽,最终绽放出他对艺术的不懈追求与热爱之花。

1929年,父亲凭借中专学历,勇敢地越级报考了杭州国立艺术院(后称杭州美术学院)的研究部。

面对考试中的油画科目,父亲却从未有过相关创作经验,一时陷入了困境。幸运的是,在赴考的路上,他遇到了同样报考的青年张眺。张眺得知情况后,慷慨地说:“我来教你。”在张眺的悉心指导下,父亲最终成功掌握了油画的基本技巧,并在考试中脱颖而出,成功上榜,而张眺却遗憾地未能被录取。

得知这一结果后,父亲没有丝毫犹豫,立即向校长林风眠先生强烈推荐张眺。林校长被父亲的真诚与善良所打动,决定破例录取张眺,使这段珍贵的师生情谊得以在美丽的校园内延续。

而父亲能够顺利考入杭州美术学院,同样离不开林风眠先生对艺术新人的慈爱与支持。在林校长的引领下,杭州美术学院成为了那个时代中国艺术学子的摇篮,为他们开启了一扇通往开放、多元艺术世界的大门。

在这里,父亲与同学们不仅有机会深入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,还能接触到法国印象派、后期印象派、俄罗斯巡回画派、德国表现主义等多种艺术流派。这些丰富的艺术资源极大地拓宽了他们的视野,也给予了他们自主选择艺术道路的自由与勇气。

杭州美术学院无疑是父亲艺术生涯和人生旅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。在这里,他接受了全面的艺术教育,获得了无尽的灵感启迪,为他日后的艺术成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同时,他也被林风眠校长大气、深邃、纯净的艺术追求和诚挚的为人所深深感动,这些经历都成为了他心中宝贵的财富。

1940年,林风眠先生身处重庆金刚坡的一间破旧小屋,生活条件极为艰苦。然而,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,父亲时常带着简单的便饭去看望老师。每一次到访,他都能见到林风眠先生沉浸在创作的世界中,画笔从未停歇,日复一日,每日都完成数十幅画作。那些完成的画作堆积在身后,直至触及屋顶,见证了先生不懈的艺术追求。
父亲常向我提及,世人往往只惊叹于林风眠先生那些一气呵成的杰作,却鲜有人知晓他背后所付出的艰辛与努力。这份对艺术的执着与奉献,是常人难以想象的。
时光流转至1989年11月9日,这一天,林风眠先生的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盛大开幕。父亲与母亲特意送去了一个巨大的花篮,上面写满了对老师的敬意:“献给敬爱的林风眠老师,学生李可染、邹佩珠敬上”。那时的父亲,已是一位82岁高龄的老人,他站在展厅中,细细观赏着老师的每一幅作品,口中喃喃自语:“林老师的画,真是振聋发聩,令人叹为观止……”
回想起在杭州美专的日子,老校长的身影依旧清晰如初,那些关于艺术、关于人生的教诲,如同璀璨星辰,永远照亮着父亲前行的道路。

1943年,父亲在重庆成功举办了一场水彩画展,吸引了众多艺术爱好者的目光。

某天,展厅内迎来了一位特别的访客——徐悲鸿先生,他携同几位海外友人一同前来。当他们的目光落在父亲的作品上时,无不流露出深深的喜爱之情。徐悲鸿先生更是对父亲的作品赞不绝口,随即向工作人员表达了想要结识这位杰出画家的愿望。

在工作人员的引荐下,父亲有幸与徐悲鸿先生会面。两位艺术大师一见如故,相谈甚欢。为了表达对父亲作品的赞赏与认可,徐悲鸿先生慷慨地提出用自己的一幅精彩绝伦的《猫》画,与父亲的一幅作品进行互换。

当时徐悲鸿先生已是北平国立艺专的校长,而父亲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年轻画家。后来,杭州美术学院和徐悲鸿先生的北平国立艺专同时邀请父亲前去任教。一边是母校,一边是受徐先生的邀请,父亲面临艰难的选择。

徐悲鸿先生说道:“我把你介绍给齐白石、黄宾虹两位大师,这是非常难得的机缘。”   因此,父亲最终选择了北京。

父亲曾回忆道:“在我四十岁那年,我意识到,若不向齐白石、黄宾虹这样的绘画巨匠学习,我们将失去与历史的连接,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。”   正是在这段时期,父亲与徐悲鸿先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

1947年,在徐悲鸿先生的引荐下,父亲踏上了北平的土地,并有幸拜齐白石和黄宾虹为师。

那年春天,父亲带着自己的作品拜访齐白石大师。彼时,齐白石先生已是画坛泰斗,每日接待众多访客。父亲将自己的作品一一展示给齐老先生。看到父亲的作品,齐白石老人惊讶地从画桌前站起,与父亲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。 在那次会面中,父亲坦诚表达了拜师学艺的渴望,齐老先生欣然接受,令父亲激动不已。

当时,父亲初到北京,手头拮据,但他深知拜齐白石先生为师的重要性,不容丝毫马虎。为了表达对传统礼仪的尊重,他决定筹集资金,准备几桌丰盛的宴席,以表达对齐白石大师的敬意。由于这些筹备工作,原定的拜师仪式不得不推迟了数日。

然而,这一推迟却让齐白石老人心生不悦。他向儿子齐子如询问:“你去问问李可染,他之前提到的拜师之事,是否还作数?”齐子如迅速将老人的疑虑转达给了父亲。

得知此事后,父亲立刻放下手中的事务,随齐子如赶往齐白石老人的住处。在齐子如的陪同下,父亲恭敬地行了磕头拜师之礼,终于成为了齐白石老人的弟子。

此后,父亲开始为白石老人理纸、习画,并时常与母亲一同前去拜见老人。在相处的日子里,齐白石老人对父亲给予了深切的关怀与指导。

有一天,老人拿着一个纸包送给父亲,并神秘地说:“我给你刻了一块图章,你回去再打开看。”父亲回到家中,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,发现是一块刻着“李”字的图章,而“李”字旁边还巧妙地嵌入了一个小圆圈。

后来,父亲好奇地问白石老人这个小圆圈的含义。老人幽默地笑道:“你身边佩有一颗珍珠啊!”原来,这个小圆圈是为了纪念父亲的妻子——名字中带着“佩珠”的母亲。

时光荏苒,转眼间到了1957年,齐白石老人已是93岁高龄。一天,父亲去看望老人,临别时,老人叫住了他:“可染,等一等,我有东西给你。”说着,老人打开柜子,拿出一盒珍贵的西洋红印泥,对父亲说:“你拿去吧!这是最好的印泥。”

面对齐白石老人赠送的珍贵印泥,父亲惊愕地表示不能收下,认为这样的好物应该留在老师身边。然而,老人坚持要让父亲带走,他说:“一定要拿去,有一天老师不在了,你盖印用印泥时还会想起老师……”这句话不仅透露出老人对学子们的深情厚谊,也表达了他对中国绘画艺术的无限眷恋。

白石老人对后辈的教诲,不仅仅是技艺上的传授,更是情感与精神的传承。他对父亲的亲自指导和关怀,让这份深情和艺术的执着如同烙印一般,深深地铭刻在父亲的心中,影响了他的一生。

在纪念齐白石诞辰120周年的时候,父亲满怀深情地书写了“游子旧都拜国手,学童白发感恩师”,表达了他对恩师的深深怀念和感激之情。这份情感,不仅是对白石老人的致敬,也是对所有在艺术道路上给予他指导和关怀的师友们的感激。

如今,光阴似箭,弹指一挥间,今年已是父亲诞辰114周年。回望他的一生,我想父亲和他的师友们一样,都是普通的中国人,但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何为实实在在、有爱有情感的人。他们用自己的人生回应着那个时代,不懈地做着他们想做的和他们认为应该做的事。这种精神,正是父亲和他们那一辈的师友们在艺术人生中最为宝贵的灵魂所在。